邱梅田很久没有这样牵挂一件事。
最近,随着惠州市博罗县抓党建促乡村振兴第三季擂台赛落下帷幕,邱梅田也结束了旷日持久的忙碌。作为博罗县园洲镇曲艺协会创会会长,年届八旬的他还是兴致勃勃地加入了粤剧节目的策划。对他来说,热爱了大半辈子的园洲粤剧,每一次登台都让他倍加珍惜。让园洲粤剧粤曲流传下去,是一方水土的光荣,也是一代曲艺人的梦想。
粤韵流长,淌过邱梅田的大半生,也浸润了这座城镇的每一寸肌理。独具韵味的唱腔,从街头巷尾向更远处的舞台张扬而去,生生不息地续写着园洲本土文化根脉。
一分钟的表演
听到比赛结果的一刻,邱梅田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
尽管这并不是专业的粤剧粤曲比赛,粤剧表演只是暖场前奏,邱梅田依然铆足了劲。比赛前一周的周末,他跟着表演团队到现场踩了点,一帧一帧地确认背景画面和音乐。
“开头一定要有开门的画面,气势才会出来。”80岁的邱梅田思维依然敏捷,听力却已有些衰退,旁人的话常常要说上两遍,他才听出个大概。
听力的衰退并没有妨碍邱梅田继续喜爱粤剧粤曲。“咚锵咚锵”的前奏响起,他立即摆正身姿,准备好做一名忠实的听众。
比赛前一天,在现任会长朱永洪的陪同下,邱梅田又来了一趟。这一次,他专程来看地毯有没有铺好。“戏曲表演穿的鞋底厚,如果地毯铺得不平整,走动时就怕跌倒”,他说,“戏班里大家年纪都挺大了,怕跌出问题,也怕把表演搞砸了。”
对于园洲镇曲艺协会里的曲艺文化爱好者来说,这是一次久违的登台机会。“疫情发生以来,各种比赛和大型表演就停了3年。”在朱永洪的印象里,协会会员们已经很久没有公开登台表演了。
事实上,这次并不算标准意义上的粤剧表演。粤剧演员们上台的时间只有一分钟,从亮相的第一秒,动作就开始了——先是连翻跟斗的打戏,而后是程式化的舞蹈表演。“唱念做打”只简略地呈现了一部分,原因有表演时长的限制,但更多是担心台下观众听不懂。
朱永洪也是粤剧表演团队的一员。能在全县的大舞台上推介园洲曲艺文化,他由衷感到自豪。为此,他们自掏腰包购置了表演所需的服饰和其他道具,从选曲到排练,前前后后准备了3个多月。
在协会里,自掏腰包是常有之事。“很多事情没有钱是办不好的。”邱梅田既不懂唱,也不会弹,在“兼职”担任曲艺协会会长的年月里,他的主要社会身份是一名成功的商人。在商言商,以物易物,他把这一套规则熟练地运用在发展园洲粤剧粤曲之上——每回协会参加省市组织的大型粤剧粤曲比赛,他总要自掏腰包请来广东粤剧院的老师帮忙创作原创词曲。指导一个作品的报价通常是数万元,他处之泰然:“花钱花到位了,效果才能出来,才能有好的结果。”
这些年里,“好的结果”总算有了一些。在2019年广东省粤曲私伙局大赛决赛上,由博罗县园洲镇曲艺协会编制、协会秘书长朱钻娣演唱的粤曲《豪情澎湃谱新篇》收获一项铜奖。协会创作的《丰碑砺志颂李源》获2020年广东省群众文艺作品评选一等奖,及2021年惠州市戏剧曲艺花会“曲艺类”铜奖。在2021年度全省群众文艺作品评选中,曲艺协会创作的粤剧作品《李源智救周文雍》再获得一等奖。
20世纪的辉煌
在近日揭牌的园洲镇文化遗产展厅里,两套粤剧戏服透过透明玻璃展示柜,昂首挺胸地宣示着粤剧粤曲在当地的文化地位——早在2016年8月,园洲粤曲(剧)就成功申报入列博罗县第八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为当地非遗文化的典型代表。
关于园洲粤剧粤曲文化的起源,有着许多不同的说法。正如每一种民间艺术的来历,口耳相传之间,总会流传出走向迥异的故事版本。
最久远的故事版本是清朝末期。据称,当时以白话方言延长的粤曲、粤剧在园洲盛行,这种说唱和戏剧演出曲艺文化又源于园洲东江沿岸一带。当时的人们会在举行庙会、祭祀等重大节日期间,用粤曲、粤剧的形式表演说唱和演出。生活在河岸、码头的渔民,也常以龙舟、木鱼、咸水歌的形式交流和叫卖。直至后来,园洲粤剧和粤曲才从文化现象演变成民间艺术,排大戏、搭戏棚,担起当地乡土文艺的大旗。
在更广义的范畴里,粤剧又叫“广东大戏”,流行于广东、广西和港澳地区,起源更可追溯到明朝,如今已列入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与东莞、佛山等地粤剧粤曲同源而生的园洲曲艺文化,尽管没有显现出更高的艺术造诣,却实实在在地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园洲人。时至今日,园洲镇共有7个村成立了曲艺社。
老一辈园洲人记忆中的粤剧粤曲辉煌期,发生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据史料记载,当时园洲每个大队都设有文娱组,通过粤曲宣传党的政策,丰富群众生活。
上南村曲艺社社长朱计祥的父亲就曾是上南文娱组的台柱子。从小看着父亲演戏,耳濡目染之下,朱计祥对粤剧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小时候,老爸经常在家里时不时哼上几句,粤曲和粤剧就像是扎根在我生活里最寻常的东西。”
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朱炳渠记得,在他的孩童时期,上南文娱组演得最多的剧目是《窦娥冤》和《白蛇传》。和别人不同,他迷恋的是粤剧表演时使用的乐器。那时小小的他总是好奇,为什么琴弦之间简单的碰撞竟能生出迥异的音符。年仅12岁的他,照着二胡的模样,用青蛙皮做琴皮,制成了一把简单的二胡。
有了这把自制二胡,朱炳渠和粤剧的缘分就此开启。“那时一放学,连饭都不做,就想去跟师傅学拉二胡。”看不懂琴谱的他,靠耳朵辨识对照,愣是把一首《东方红》学会了。
20世纪70年代,朱炳渠加入了由文娱组改制的宣传队,参演过样板戏,也见证了宣传队的解散。更大的冲击却来自20世纪80年代港台地区的流行音乐传入内地。“那种流行是铺天盖地的,好像一夜之间,你发现身边所有人都在唱香港流行歌,不论男女老少。”朱炳渠说。
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在朱炳渠内心始终未曾改变的,是对粤剧粤曲文化的热爱。1999年上南曲艺社重新组建后,他开始动员女儿朱顺娣参加曲艺社,后来他自己也成了曲艺社社长。如今,朱顺娣已是上南曲艺社的主唱。
“粤剧粤曲易学难精,我经常在电视上收看岭南戏曲台,模仿别人甩水袖、走圆台的动作。”朱顺娣坦言,由于始终缺少专业的带教老师,曲艺社成员的表演水准参差不齐,只能偶尔参加业余比赛。
为了传承的创新
在园洲,几乎每个曲艺人都有一个自学成才的故事。事实上,不论在粤剧粤曲的兴盛期抑或低谷期,园洲曲艺文化从未往更专业化的方向发展。在这里,粤剧粤曲以通俗文化的形式长久地流传着,向每一个人热情地敞开大门。
2015年加入上南曲艺社以前,朱永洪开了15年的货车,他总是喜欢一边开车一边听粤曲,哼着婉转的曲调,绕过一个又一个弯。他同样喜欢香港90年代的老歌,在他看来这并不矛盾,只是相较之下,他始终觉得粤曲的词更婉转唯美,“细品之下有回味之觉”。
在园洲,像朱永洪一样的曲艺爱好者不在少数。不过,由一群爱好者撑起一项文化艺术的发展却并非易事。这些年来,在园洲镇当地政府的支持和协调下,各界人士纷纷捐出物资,为曲艺文化的传承出一份力。
2016年6月,由全镇社会各界热爱粤剧粤曲文化的人士自愿发起的园洲镇曲艺协会正式成立。截至目前,会员数量已有100多人。然而,由于没有设置会费制度,协会一直缺乏固定的资金来源。
钱始终是一个难题。就任协会会长后,朱永洪算了一笔账:二胡、扬琴、锣鼓……粤剧表演所需的每一种乐器价格都在数千元以上;做工精良的戏服,每件少则上万元,多则两三万元。“搞文化的东西就是很烧钱的。”朱永洪无奈地笑了笑。
在没有疫情的年份里,外出商演是协会主要的收入渠道。朱永洪记得,在2019年以前,每年冬天,协会都能接到两三场粤剧商业演出的邀请,每场的演出费多达近3万元。有了这些演出费用,就可以勉强支撑协会一年的经费支出。
协会会员里并没有专业戏曲人士,大多数时候,他们更愿意自称为“曲艺文化爱好者”。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已有60岁以上,是土生土长的园洲人,听着粤曲看着粤剧长大。协会里更多的是30-40岁的中年人。
“在曲艺领域,30岁已经算是年轻。”朱永洪解释道,协会成立初期,都是靠年纪偏大的会员撑着场子,下村演出时,总有些会员因为家中有事或是身体抱恙无法前往,剩下稀稀落落的队伍勉强成形。
时任园洲镇曲艺协会会长的邱梅田很快意识到,要发扬传承园洲曲艺文化,就必须吸收年轻人加入协会。“只靠我们这一批老人是不够的,如果下一批人没有接上来,传承就断了。”邱梅田说。
于是,在邱梅田和朱永洪的共同努力下,这些年来,越来越多年轻成员加入园洲镇曲艺协会,其中更多了些外地面孔。这让邱梅田感到欣慰,“以前我们总是关起门来玩粤剧,很少走出去,也很少有外地人加入。”在他看来,年轻血液尤其是外来人员的加入,说明曲艺文化在园洲富有生机和活力。
效仿镇曲艺协会的做法,上南曲艺社也向更广大的人群张开了怀抱。朱计祥粗略算了算,从2021年至今,曲艺社新吸纳了10多名成员,大部分是演出活动时在场帮忙的志愿者。让他意外的是,有一名新成员是湖南人,在几次排练后大胆登台演唱,腔调竟也非常纯正。
除了降低参与门槛,为了获得更强大的“传承力”,这些年来,园洲粤剧表演的形式也在不断创新。传统粤剧表演时间太长,经过改良后,单剧时长缩短到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的半小时乃至更短,并且加入更多的武打动作。转变也由此发生,“这几年有一个明显的趋势,以前来看粤剧的是老人家居多,现在中青年和小孩越来越多。”朱计祥说。
曲艺社里的年轻人
祖籍河北的“新园洲人”高建华第一次看见园洲粤剧表演,是在2003年夏天。那天她送家公参加一场活动,到了现场才发现是粤剧演出排练。望着台上的人化着浓妆、戴着盔头,层层叠叠的戏服披在身上,她感觉很震撼,时值酷暑,老人家们还这么坚持,“真的是很热爱呀”。
“粤剧粤曲和普通的唱歌演出太不一样了,很有自己的魅力。”那一天,原本只打算逗留片刻的高建华,竟不知不觉地待了一天。从北方远嫁到这座南方小镇,因为家人在日常交流中的迁就,她始终不会讲粤语。然而,在那样一个发现了粤剧魅力的夏日以后,她终于动了学习粤语的念头。
加入园洲镇曲艺协会后,年近40的高建华找到同好。每逢周一,会员们相聚在协会的排练室里,或弹奏,或清唱,热热闹闹地唱着粤剧。这样的场合里,很少有人正儿八经地穿上戏服化好妆,他们只当作是日常的娱乐,在熟悉的韵律中打发掉几个小时。
偶尔高建华也跟着协会里的老会员们到村里演出。临时搭建的简易舞台上,他们卖力演出,台下稀稀落落的观众却反应平平,眼神中带着一种人们看电视时候的茫然。
观众也有反应热烈的时候。2019年底,园洲镇曲艺协会受邀到位于市区的合江楼公开演出,高建华客串了主持人。台上的折子戏表演开始,台下观众寥寥无几,不一会儿,人群就一圈一圈地围了上来,最后把合江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说服装很好看,唱腔很唯美,抢着要给我们拍照。”那一回,高建华第一次觉得粤剧粤曲不是小众艺术。
从2021年开始,她跟着协会里的传统乐器导师罗健朋学习二胡,一晃就是一年多。在她心中,这位有着“童子功”的老师身上有着传统艺人的神秘色彩——据称,他从8岁开始学习各种中国传统乐器,曾师从著名胡琴演奏家刘鼎明,擅长高胡、二胡、唢呐、扬琴、箫、笛、粤剧传统锣鼓击乐等多种乐器。
有时高建华也在老师的课堂上扮演助教的角色。那是一堂给孩子们开设的粤剧课。每逢周三17时许,园洲镇曲艺协会里的排练室就坐满了前来学习粤剧粤曲表演的学生,罗健朋的二胡课是其中一项课程内容。园洲镇党委委员林琳介绍,该镇依托当地曲艺文化底蕴开展“非遗走进少年宫”项目,每周定期在复兴少年宫开办粤曲(剧)培训课程,课程内容包括二胡、唱腔、表演步伐等。
在园洲曲艺文化的传承之路上,断层已是不争的事实。听着粤剧粤曲长大的那一代人已经老去,三十四岁的爱好者正在成为中坚力量。但是,怎么继续传到下一代呢?
在不少老一辈园洲曲艺人看来,曲艺文化更重要的活力源泉或许就在校园。在园洲镇党委、政府的支持下,自2017年开始,园洲镇开展“戏曲进校园”活动,在园洲中心小学、李屋小学、星州双语小学等学校开设公益课堂,并陆续向更多周边地区的学校拓展。今年3月,一门名为“粤剧曲艺文化”的课程在博罗中学开课了,这是由博罗中学和园洲镇曲艺协会联合开展的乡村“复兴少年宫”特色课堂,旨在传承推广本地的非遗戏曲文化。
“昔日沧海已桑田。”上南曲艺社最近一次的社员聚会上,伴着父亲朱炳渠的二胡拉响,朱顺娣念出诗白。乐声再起时,粤韵长悠悠,古往今来,传承的故事从未停止。(文/廖钰娴 图/王昌辉)
